原标题 [琥珀、水银、塑化:遗体何以“晶莹可爱”国王逆袭赢球,霍尔姆斯关键发挥?]
文|孙欣
晚明文人张岱在《家传》中描述了他多彩多姿的一家人:父亲的几个兄弟有的善于交际应酬,有的善于聚敛珍宝古玩,有的脾气古怪暴戾。虽然张岱一族既富文采又享富贵,但在晚明糜烂破碎的大背景下,若非靠了张岱以文章带挈,恐怕这家人的事迹也早埋没不可考了。
不朽是188金宝博人类从有自国王逆袭赢球,霍尔姆斯关键发挥我意识以来的一个基本愿望。秦始皇先是求不老,求之不得,退而求不朽。据说骊山陵中灌水银以为江河湖海,令始皇帝容颜不朽。张岱的十叔张煜芳临终时叮嘱亲属:“我死则盛衣冠殓我,熔松脂灌满瓦棺,俟千年后松脂结成琥珀,内见我张紫渊如苍蝇山蚁之留形琥珀,不亦晶莹可爱乎?”
这段遗言虽然短,一定程度上却反映了晚明文人的自然科学常识:当时的人已经知道琥珀由松脂在漫长的时间作用下而形成;而且,他们认为尸体包含在松脂中就不会朽烂,得以留形千载,正如琥珀中封存的那些虫蚁一样。琥珀来源于凝结的松脂,晋代的《博物志》引《神仙传》,说“松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这个观点包含了部分真相。茯苓是寄生在松树根上的真菌,与琥珀本无关。中国古代关于自然科学的记载常常混杂了接近真实的观察、推测及彻头彻尾的空想,其中并非没有有价值的东西,只是缺乏进一步的筛选鉴别。韦应物的咏琥珀诗说:“曾为老茯神,本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尤可觌。”似亦将茯苓与琥珀视为同一物质经过不同时间作用的结果。
透明的琥珀中凝结的昆虫,保持了它们的外貌甚至姿态千万载不变,这对渴望不朽的人类是很大的诱惑。但人类不是昆虫,保存姿态不像昆虫那么容易,否则埃及人也不必花那么大的力气制作木乃伊了。人体含有大量水分,肠道和体表又生存着大量的微生物。昆虫的体表是覆着蜡的几丁质,容易保持形态;人的皮肤则主要是蛋白质和脂肪,外表只有一层薄薄的角质层。人死后,细胞开始破坏,各种分解酶被释放出来,尸体开始自溶;接下来消化道中的细菌消化分解人体组织,产生大量气体;最后尸体的软组织逐渐破坏分解殆尽,只余白骨。除了最后一步需时较长以外,前两步只消几天的工夫,就会令一具尸体面目全非。古代的公共卫生条件不好,荒野曝尸不算罕见,所以古人对腐败尸体的变化常常有亲眼目睹的经验。张煜芳发愿将自己凝在松脂中,永远保有生时的容貌,他虽然生长于富贵之家,应该也见过并不令人愉快的腐尸枯骨。
想要满足张煜芳自己的遗体“晶莹可爱”地保存千载的意愿,需要达成几个技术关键。尸体首先必须作防腐处理。最天然直接的防腐是风干,极度干燥的沙漠地区经常会发现千年不腐的干尸。与沙漠为邻的古埃及人从沙漠学到了经验,早在五千年前已经是尸体防腐的行家。专门处理尸体的人用水和酒清洗尸体,取出内脏,用香料和苏打填塞空腔,经过四十天的干燥处理后再给尸体内外涂抹油膏和香脂。经过这样干燥处理的尸体不会腐坏,但是因为失去了水分变作干肉,远谈不上“晶莹”。
古代保存下来的面貌和生理更接近生前状态的人类遗体,首推湖南的马王堆女尸——辛追夫人。各种报告描述马王堆女尸被发现时肌肤仍柔软有弹性,甚至在被注射防腐液时血管会隆起。至于为什么保存得如此完好,有专家认为巧合的成分可能很大。中国古人不是没有保存尸体不腐的意愿,贵重的“金缕玉衣”便反映了王侯希望死后仍保存遗容如生的愿望,只是玉片金丝其实不能防腐,事与愿违罢了。还有人分析认为,马王堆女尸保存完好,因棺椁中的红色尸液含有朱砂,起到了防腐作用。又有一说认为,水银可以保存尸体面貌如生。史书记载,吴王阖闾和秦始皇的墓中灌了大量的水银。虽然规模和数量看上去都不无夸张,但应该是有一定凭据的。民间也有传说宋代刘后收养李宸妃的儿子以为己子,是为仁宗。李宸妃死时,刘后听从寇准的建议,将李宸妃的遗体用水银保存。仁宗后来发现真相,开棺验看,见李妃着太后盛装,遗容如生,才没有追究刘后责任。水银能防腐,有一定的道理,但水银的比重极大,尸体放入灌了水银的棺椁,势必浮在表面,不能浸润,实际效果成疑。另外,剧毒的水银蒸汽可能会毒死负责安葬的文武官员和工人,使本来是肥缺的陵工之成为有去无回的“不可能的任务”。木制棺椁能否撑住棺内水银的压力,在灌满水银后不散架,也很成问题。比较近的帝王墓葬中没有发现大量使用水银,也说明水银防腐在古代条件下并不实用。
美国南北战争前后,通用的尸体防腐方法是用大量砷、汞和锌的化合物。这些化合物有剧毒,对入殓师的健康是严重威胁。直到近些年,一些年代久远的墓地还会导致附近的土壤砷含量超过安全标准。为解决尸体防腐使用高毒性药剂的问题,“美国防腐之父”托马斯·霍尔姆斯(Thomas Holmes)博士开发了一种毒性较低、通过动脉灌注的液体(虽然主要成分仍然是砷),能更高效地达到防腐目的。南北战争期间,北方战死的士兵遗体需要运回家乡安葬。为了让士兵的遗体能保全面目回到家乡被安葬,霍尔姆斯向政府收取每具尸体一百美元的费用。战争结束后,他成了一个富有的人,回到他出生的地方——纽约布鲁克林居住。
1867年,德国化学家奥古斯特·维汉姆·冯·霍夫曼(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发现了甲醛。甲醛对组织的固定和防腐作用,使它迅即成为现代防腐药剂的主要成分。甲醛可以将蛋白质与核酸分子交联固定在一起,使细胞内部凝结起来,因此也就阻止了腐烂的过程。直至今日,尸体防腐液的主要成分还是甲醛。甲醛溶液(福尔马林)也是最普遍的保存医学标本的液体。
有了防腐剂,死者的面貌才能保全不至腐坏,与白骨骷髅相比,可算“颜色如生”。但是离“晶莹可爱”还有相当的距离。琥珀之所以晶莹,因为它是松脂的化石。松脂中的有机化合物在地层中长时间保存,发生了聚合反应,形成可以类比于塑料的聚合物。光在进入高折射率的介质时发生反射和散射,令包含在其中的虫蚁“晶莹可爱”。浸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罐中的医学标本,虽然也透明,但并不“晶莹”,原因之一是水的折射率为1.3(福尔马林的稀溶液可视为近似于水),比琥珀的折射率(1.5)要低。普通玻璃的折射率为1.5,而加入氧化铅的水晶玻璃折射率为1.7至1.8,所以水晶玻璃显得更晶莹闪亮,用于制作吊灯和刻花杯盘效果更为出色。钻石的折射率高达2.2,更是宝光璀璨。所以要让张紫渊的遗容“晶莹”起来,就要把他包埋进折射率高的物质。张紫渊的办法是自己睡在瓦棺里,直接注满松脂。这个想法纯出本能,意愿不能说不好,但操作起来却有技术难度。人体的主要成分是水,水撑起了绝大部分细胞的主要内容。只要有水存在,折射率高的物质就不容易进入细胞,而是只在外面形成一层壳。要达到从里到外晶莹永久的效果,必须再加上脱水的步骤。在一般的组织化学实验室里,给样品脱水是通过把它们浸泡在梯度浓度的酒精中进行的:把样品从低浓度酒精一步步转移进高浓度酒精,最后浸泡在纯酒精里,样品中的水就被酒精代替了。由于酒精可以与水互溶,也可以溶解一些有机溶剂,这些有机溶剂就可以进一步取代酒精,进入组织,并把起支持作用的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变硬的化学物质导入细胞。普通组织化学常常要把样品浸入蜡里,蜡冷却变硬,可以把组织切成极薄的切片,观察里面的细胞结构和成分。
德国解剖学家龚特尔·冯·哈根斯(Gunther Von Hagens)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发明了标本塑化技术,能把生物组织变成坚硬的塑料,同时仍然非常好地保持原来的形态和结构。哈根斯在海德堡大学解剖学与病理学系做了二十年讲师,把一般研究者认为无甚新意的解剖学变成了艺术。起初,标本塑化技术只能用来处理比较小的标本;九十年代以后,他开始向大的生物组织发起挑战并获得成功,能够将人的整个器官甚至全体用这种方法塑化。在他著名的Body World展览中,甚至有大型哺乳动物整体的展示,其中包括熊、马、长颈鹿。
要让本为血肉之躯的生物组织变得像塑料一样光滑坚硬,必须保证塑化剂从里到外浸透组织。除少数特别多孔的器官如肺以外,肌肉和内脏不是海绵,在普通条件下塑化剂无法百分之百渗透。哈根斯的技术是用冷的丙酮浸泡组织,使丙酮完全渗入组织,并取代其中的水或脂肪,再在真空条件下把组织浸在聚合物的单体(硅胶,聚乙烯,环氧树脂等)中。丙酮在低温真空中“沸腾”,离开生物组织,留下的空间被聚合物单体充满。最后,在紫外线或其他催化条件作用下,聚合物交联硬化,使组织的形态固定下来,原有结构得以很好地保持,并且可以达到张紫渊所期望的“晶莹”效果。
哈根斯对解剖学和塑化技术的爱好是狂热的。在德国,他被称为“死亡医生”,可能因为他的杰作均以人或动物的尸体为材料。自从发明这项技术并申请专利以来,他一直追求精密、庞大和极端的样本。他的作品中,平均每具人体要花费一千五百个工时,大型动物则费时更多。他在中国的实验室主要负责处理大型动物标本。难度最高的标本之一——长颈鹿,用了三年时间才完成。他最近的骄傲之作是重达三点二吨的大象,完成大象的塑化用了六万四千小时。
他举办了多次令人惊叹的展览,同时也搅起了一场又一场的社会争议。他曾经向苏联篮球运动员、身高两米四八的“巨人”西佐年科(Alexander Sizonenko)提出经济交换条件,想要得到他的遗体并用塑化手段保存。据“巨人”的朋友说,他拒绝了塑化狂人这一要求,害怕一旦签了协议,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巨人”已于2012年去世,“死亡医生”设想中的“特异人类展览”少了一件标本;但哈根斯本人倒是打算用他发明的这项技术令自己的肉身永垂不朽。2011年1月,他向媒体透露自己正为帕金森症困扰。一旦身故,他的遗体将被做成塑化标本,摆出迎宾的姿势,站在展览入口处迎接访客。他的妻子安吉丽娜·惠丽(Angelina Whalley)将负责处理他的遗体,惠丽也是一位医生,同时是他的展览的艺术和创意总监。能亲自负责处理丈夫的遗体,她一定有着钢铁般的神经。
总之,如果张紫渊有幸在这个世纪再活一次,并仍然保持前生被做成琥珀的心愿,各大学的解剖学系,尤其是德国的“死亡医生”应该可助他一臂之力,实现他想象不到的惊艳效果。为他设想一下:他可以穿着层层精美的锦缎寿衣或是羽衣鹤氅被固定在一大块完全透明的树脂里,大袖飘飘作仙风道骨状,或立或卧,或如乘云,或如驾鹤。在锦缎没有覆盖到的部位,解剖专家可以展示给观众看他的头盖骨、大脑、腕关节、桡动脉等,名副其实的“尸解”。这是古人无法想象的晶莹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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